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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空三振只是一個過程,只要賣力向前,安全上壘,結局都將不同。

 

 

 

 

 

 

 

 

在棒球比賽中,捕手未能確實接捕投手所投出的第三個好球時,擊球員可以試圖往一壘跑,若能在捕手傳球至一壘前安全上壘,則雖然記錄上仍計一次三振,但擊球員上壘且不計出局,這種情形稱為不死三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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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酷暑,地面的熱氣燻出球員們的汗水,二邊的啦啦隊在觀眾席上來回叫囂,溫度計上頭顯示著攝氏三十四度,主審退開半蹲姿勢頻拉領口。連阿兵哥都不出操的天氣,一場激烈的棒球賽已來到尾聲。

 

  集英中學投手曾大英彎腰直視著捕手陳建凱的暗號頻搖頭,二壘上是剛才擊出內野安打並利用三壘手傳球失誤上到二壘的呂彥,打擊的是東苑中學第四棒打者徐青峰,前三次上場打擊都是安打,並且有二支長打。二人再次交手,徐青峰在數據上雖佔優勢,但打擊區上的他顯得消極,毫無攻擊氣勢。投、捕手間來回溝通暗號,跑者呂彥跨開二條曲腿,彎著腰左右擺動重心,蓄勢待發。

 

 

 

九局上半,二人出局,二壘有人,我是曾大英  ∣

 

我就站在鑽石型的內野中,就是那塊凸出的紅土上,令人引以為傲的舞台。這是我第九局的投球,近乎完美,甚至於自己都不敢相信。也許是特別順利的緣故,我慣性地留住某些動作,也許會變成我的招牌。今天特別習慣性地將帽簷壓得低低,讓銳利的眼神藏在帽簷的黑影下,那樣比較神秘,也讓我感覺更專注;還有三振打者後振奮地拉弓,以前倒是很少這樣的經驗,我也一次比一次誇張地動作…對了,忘了說明,現在的狀況是九局上半,二人出局,二壘有人,集英中學以二比零領先東苑中學,我是曾大英

 

我腹背受敵,後頭那個二壘跑壘員蠢蠢欲動,他速度很快,打擊也不錯,就是輕忽他那雙腿,才被跑出一隻內野安打,但這也只是東苑中學今天打出的第五支安打而已,我很驕傲今天的表現。

在我正前方,除了主審、打者、捕手,我清楚地看見大會人員坐一排在貴賓室抄抄寫寫,想到今天的三振紀錄讓他們忙進忙出就很爽。不過最重要的一筆紀錄,就是眼前最後一個出局數,只要能三振東苑的第四棒打者徐青峰,我就能以二十二次三振打破八年前的高中聯賽紀錄,現在我也已經是共同紀錄保持人。因此,除了贏球外,更讓我在乎的是三振最後一個對手,打了我三支安打的對手。

這場低比分的投手戰已經打了三小時四十分,超過正規的三小時三十分。之所以會拖這麼久,最大的原因是我的搭檔捕手陳建凱跟我一直默契不合,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搭配球路,一下子他要我投直球,偏偏我不想;當他要我用變化球時,我又想用直球來對付打者。來來回回耗了一些時間,我只能用搖頭或點頭來表示,除了幾次他忍不住向裁判請求暫停,直接跑來跟我溝通。一開始我覺得奇怪,甚至是整個球場的氣氛,九局下來,有些順利,又不太順利。

我其實不太喜歡建凱配給我的球,但今天絕大多數的關鍵時刻我還是聽他的,甚至有幾顆關鍵的配球造成打者三振,這點倒感謝他的,除了配給徐青峰的球除外

 

「投直球給他。」這是第三次青峰上場打擊時,建凱走到我面前給我的建議,他知道手勢暗號一定會被我拒絕。

「前二次他就是打中直球耶!」

「他不會打第一球的。」

「我覺得他會打安打。」

「會讓他出局的。」

「我想要三振他。」

「你還是可以三振他啊!你忘了你擅長的就是直球嗎?先取得球數優勢再來配球好嗎?」

我點點頭,其實是想打發建凱。你也知道,會當上隊長的人總是有些囉唆,更可怕的是他頭腦很精明。他不會去算計別人,但他會思考各種對自己有利的方式保護自己。考慮太多的結果往往讓他斤斤計較,鑽牛角尖,隨興不起來。像是我們每次安排練球,天氣如何?幾點開始,幾點結束,運動量多少,會不會傷害到球員們的身體,他都很清楚。有一次就是因為練習時我投球數量過多,又沒有其他人可以代替,因此練習不到二小時就結束了。往好處想,球隊也可以說少雇用一個訓練員,反正他懂很多。只是我覺得他過得很累,腦筋隨時都在過度運算,向一台整天運算的電腦,毫不考慮隨機、偶然的發生可能。現在勝差多少?我每局的三振率?比賽了多久?我的體力狀況如何講到這裡,我覺得他比我媽還囉唆,真的!

 

後來青峰就鎖定攻擊第一球,並且紮實地打中球心,形成中外野方向強勁平飛安打。我一看到球被打出去就低著頭踢踢地上的紅土,也不怎麼指望這顆球會被外野手接殺,我大概是故意作給建凱看的。而青峰的第三支安打,累積打擊率上升到七成七八,再一支安打就算是預賽打擊王了,這點我聽建凱提醒過,我倒是不在意他的成績。不過也因為前三次的經驗,讓我這一次很不想聽建凱的暗號,恨不得把他比劃暗號的手指頭折斷。

事實上,我們關係還不錯,但我覺得他比較適合當隊友,不適合當朋友。

 

面對徐青峰,建凱配的第一球是快速直球,他直截了當地伸出食指,就是我很想折斷的那一隻。我沒有回答他,順勢站好投球姿勢,完全不鳥二壘上的跑者。

我大動作地抬起左腳,右手肘向後一旋,左腳往前邁開,用腰帶動全身的力把球丟向捕手。

那顆強勁的內角快速直球直逼徐青峰,我猜他連揮棒都來不及想,身子就立刻往後縮,小白球飛速地掠過胸口,耳邊似乎留有殘響。建凱驚險地往左邊彈出身子,賣命地接補這顆失投球。他真的是很拼命的人,很少看他漏接,我猜想要是我把球往青峰身上丟,他應該也接得到。

青峰一閃,單腳往後又撐又跳地找回平衡。我承認我本來是打算投到正中央的,但我心底有那麼一點驕傲,我希望場邊的球探看到這顆148公里的快速球可以對我印象更好。

 

Ball。」主審鬆開半蹲的馬步,左手向內側意思性地揮動,他不用比劃我也看得出來是偏內角的壞球一顆。

也許會有人認為我是充滿挑釁地投這種具威脅性的內角球,不過看看捕手意外的反應,應該可以稍微體諒一下我失控的可能。更何況今天我的投球數已經超過120顆球了,依照經驗法則,那個跟建凱一樣囉唆的防護員應該會跟教練打小報告,把我換下去休息,不過他沒那麼做,我猜想教練也想成全我破紀錄的可能。

相較於東苑中學輪替了三任投手,我一個人獨撐八又三分之二局已經很疲憊了,手其實有一點不聽使喚,必須要意志力非常集中,確定球已經脫離右手的控制後,才可能稍微放鬆意志,否則我無法把球控制好,到那時候我的控球又會成為眾人指責的毛病。我可是好不容易脫離冷板凳擔任先發,除了我很努力控制每一球之外,我的紫色手套今天也幫了大忙。

對,紫色手套,如果是第一次見到我的人可能會以為我是同性戀或是有某種怪癖,但事實上我只是迷信了點,就像建凱一樣,他的判斷來自於數據,而我的決定來自於某種無形的力量。

像這種奇怪顏色的手套我家很多,大概只差橙色我就湊齊彩虹的七種顏色了。我早上出門會習慣翻開報紙的星座專欄閱讀專家對射手座的建議,如果專欄中有分析當日的幸運顏色,那麼我出賽就會帶著那個顏色的手套上場,就算真的找不到手套,我也會穿戴一項相關顏色的物件在球衣裡頭,例如四角褲、排汗衫。至於像是職棒球員戴在脖子上的鈦項圈,我每天一定都掛在脖子上,調整磁場能量,這是最基本款。至於今天的紫色手套倒不是星座的指示,而昨天遇上的一位命理老師,他這樣建議我的。

 

昨晚我很習慣地晃到我家附近的體育用品店,它開在不起眼的小巷弄裡,叫做「紅葉」,顧名思義是以台灣早期引起棒球風潮的世界少棒冠軍隊命名的,不過他們生意卻不太好,而且整間店都是綠色調,我曾經開玩笑地建議老闆改成「綠葉」。

店內大約有五、六坪大,擺設的商品不算齊全,有幾排展示架零落擺放虛應客人的商品,有些商品還得翻閱目錄才找得到,怪不得他們生意不好。

我們都稱呼用品店的主人為彭老闆,他大概也是只想作熟客生意,顧店對他來講就是球友,他就負責幫你弄到想要的商品,而且他賣的球具、手套都比外頭便宜個七、八折。

彭老闆顧店時就是不斷地看緯來體育台的棒球,跟Z頻道的摔角節目。喔,最近他又開始看ESPN體育台的賽車節目,原因只是外景記者徐昕儀長得很正。而且我發現,他的大腦大概就在幾種運動項目中打轉,你進他店內只可以聊跟體育有關的活動,要是講政治或娛樂八卦,他會不發一語地繼續看著他的徐昕儀。不過聊到棒球的事,他真的可以滔滔不絕。聽說他以前也曾經是亞青國手,不過後來競爭太激烈,手臂又受傷,就沒繼續打球了。爾後就自籌一筆錢小本經營運動商品,成天看球打屁為樂。我每次去紅葉大多是看看我最愛的美津濃品牌有沒有出新款手套,聽說他們將要推出以十二星座為主題打造不同質感與顏色的手套,我比較難想像的是除了我這種人,會有男性去買這樣花俏的手套嗎?

 

昨天我習慣性地去拜訪彭老闆,沒什麼目的。我走進店內,彭老闆正跟一個朋友在聊天,他們講話有點小聲,彭老闆屈著雙手靠在玻璃櫃上,撇著臉對身旁那位看起來約五十歲的禿頭中年人浠浠潄潄說話。中年男人戴著眼鏡,穿著卡其色風衣,眼睛小小地像是瞇在一起。一旁彭老闆臉色楸成一塊,話題看來有些嚴肅,依照我對彭老闆的認識,猜想不會是討論運動的東西。

我推開玻璃門,門上的風鈴鈴鈴作響,在體育用品店門口硬要掛個風鈴真的是故作風雅,彭老闆順著風鈴聲看到我,熱情帝相我打聲招呼。

「嗨,大英。」

「嗨,彭老闆。」

「這麼晚還在這裡,明天不是北區決賽嗎?」

「你是故意的嗎你明明就知道教練不太可能派我上場。」

「不一定啊,反正你們已經篤定晉級了,這一場只是看東苑中學的戰績。」

「是啊,是啊,但沒聽說要派我上場啦。」我把玩著掛在牆上的那一排美津濃手套,不是很專心地回答這個話題。

「大英,你要不要認識一下李老師。」

「李老師?」

彭老闆轉過頭向旁邊的中年人介紹我,用最差勁的方式。

「李老師,他是曾大英,集英中學的板凳投手。」

「曾大英你好。」李老師慢條斯理地對我打招呼,但我並沒有因此對他好奇。

「大英,你不來跟老師請教一下,算算看你什麼時候才會出運。」

「老師會算命?」

「這傢伙一聽到算命精神就來了。」彭老闆笑笑地對李老師說。

「並不是這樣的我沒什麼想算的啦,反正最近不會出賽。」我繼續玩我的手套,不,是彭老闆的手套。

「曾大英,你屬什麼生肖啊?」

「我?我屬龍。」

「你氣色看起來還不錯。」

「怎麼可能,我昨天一整個睡不好。」我放下手套反駁,然後走到李老師面前,跟他們隔著玻璃櫃對坐。

「你最近運很好喔讓我看看你的手。」

我半信半疑地把手伸出去遞給他,李老師瞇著眼研究我的掌紋。

「大器晚成啊

「意思是我以後會成功嗎?」

「李老師,大英是這屆高中選手中球速最快的投手。」彭老闆突然插話。

「喔,難怪啊那你一定是某些基本功夫沒做好。」李老師正經的樣子讓我好奇了,至少不像是唬爛。

「對,我控球不穩定,最近被冷凍起來做重量訓練。」

「嗯,你最近運勢很旺,但是你都沒有把握住,最近剛好到最高點,有可能會有驚人的表現。」

「哈哈哈,你說破三振紀錄嗎?」

「也許

「不太可能啦,我一場比賽下來,四壞球比三振還多咧,怎麼會是三振記錄。」我自嘲說著。

「那就是我剛剛跟你說的基本功夫,其實你是有機會的只是你不相信自己。」

我止住笑鬧的行為,認真地想要知道所謂的成功距離我有多遠。如果說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可以像李老師說的那樣,那我會用力地衝刺,縮短達陣得分的時間。只要我認真起來,我自己都會害怕。

「可能是因為我的手受傷過,所以變得有點且戰且走,沒那麼認真。」

「你還年輕,這種傷勢很快就會復原的。」

我看看彭老闆,彭老闆看看我,給我一個善意的微笑,像是鼓勵我一般。

「應該不太可能啦我都快要畢業了,現在都沒學校對我有興趣

老師閉著眼像是在感應什麼,冷不防地睜開眼打斷我,用一種誠懇的眼神對著我說:「明天...不要錯過啊,你可能投出一場驚人的好球!」

「明天不是我先發啊」我其實還是有點懷疑,心裡頭這樣獨白,但李老師說得很篤定,讓我不敢反駁什麼。

「盡可能用你擅長的球路吧。」

「直球?少來了,徐青峰專打直球。」

「看你要相信什麼了。」李老師呵呵笑,結束了我們的話題。

 

當晚李老師建議我換個不同顏色的新手套,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我已經夠多新手套了,但彭老闆趁機跟我推銷美津濃新款的紫色手套,我懷疑那是滯銷品。我猜我不是笨就是被李老師下了蠱,竟然就這樣跟他買了那只四千多元的紫色投手手套,我付完錢就開始後悔。不過想到李老師很認真地給我建議,就覺得花這筆錢還值得

還值得,如果四千多元換到的是一場精彩的投球內容

 

當然我也知道,很多時候是自己不夠努力,所以表現不好。而我也不是不想努力,而是我害怕這是一段沒有結果的過程。我不像其他隊友,就算未來不以棒球為職業,一樣可以把棒球當興趣、當運動,我其實很不想做這種浪費時間的事,如果把練習的時間拿來看書,或許報酬率高一點。我成績還算不錯,練球的時間拿來讀書,應該可以考上國立大學。

 

「就是明天了。」我離開了紅葉,心裡頭彷彿有一股預感。強烈的求勝意志,讓我無視於周遭發生的事,我很專注地在思考每個細節,第一件事情便是回家冰敷今天練習後的手臂,明天就算是廢了手也要把球投好。只不過到底是誰先發啊?

我立即撥了電話給總教練,平常我還真是不太敢打給他,畢竟他還滿情緒化的,我只敢挑他看起來心情好的時候跟他對話,但這次急著爭取先發機會,也顧不得這麼多。

 

我們講沒多久,他沈默思考一陣子後很爽快地答應讓我出場,順利得不可思議。憑這直覺,我越來越期待這場比賽,而李老師的話,一直在我腦海縈繞著。

有時候我也不曉得我是相信自己,還是相信命運。

 

 

 

 

 

 

 

 

九局上半,二人出局,二壘有人,一壞球,我是陳建凱  ∣

 

  裁判按壓計數器,球數是一顆壞球,沒有好球。打擊的徐青峰攻擊第一顆球的機率是0.667,在一壞球的狀況下出棒機率是0.75,並且有0.600的打擊率,非常地高。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我會配給投手變化球,利用刁鑽的角度造成好球,避免讓打者擊中球心,形成安打。不過這次例外,我認為應該是投好球的時機,而且是青峰最擅長的外角快速直球,他總是很有辦法把球推得遠遠的。

 

  投手大英做好準備動作,他氣勢凌人的姿態站在投手丘,讓對手面對未知的下一顆球感到恐懼,手套裡的武器千奇百怪,再加上今天不按牌理的配球,讓場上瀰漫著詭譎又肅殺的氣氛。二壘上的呂彥左右搖擺,慢慢離開二壘壘包,我的右手在二腿間比出食指,並往外側輕拍,示意要曾大英繼續投出直球,希望是一顆有145公里以上的快速球,這樣子擊中球心也比較容易飛得遠。

  曾大英搖頭,今天看到無數次的畫面,我們搭配過十幾場球,而且從高一就認識,今天是他最不好溝通的一次,讓我感到心煩,乾脆就把食指收回來,比出中指,只是要暗示性地抱怨一下。萬沒想到我比出的中指竟讓曾大英做起投球動作,像是事先套好的暗號。徐青峰警覺地挺直球棒,做好攻擊姿態,但連我都不曉得這顆球是什麼,他打得到嗎?

大英右膝一屈,左腳從後方擺向前,身體一扭,右手腕用力一轉,連帶用食指與中指向下一壓,使盡地將球投出。小白球離開大英的右手,縫線從上往下急速轉動,一看就知道他沒照我的意思投直球。在距離本壘不到三公尺時,二指下壓產生的水平分力與重力讓球霎時軟弱地往打者外側下墜。徐青峰止住扭了一半的腰,棒子差點沒揮出去。球順著青峰腰間落下,我倉皇地挪移手套接補。

 

Strike!」主審高舉右手一喊,像是故意要嚇人那樣嘶吼,我跟徐青峰是最大受害者,接著場邊加油聲小了一半。

曾大英像是有讀心術,竟然用了變化曲球來混淆打者,讓徐青峰難以判斷揮棒節奏與擊球點,形成一顆好球。也或許是搭配過的關係,他看我沒這樣做,便很有默契地做給我看。

  徐青峰的一臉驚懼可以想像,剛才那顆球我目測也有140公里的球速。大家都以為曾大英以快速直球取勝,但其實他還有一些控制得不太好的變化球可以用。當一個投手的直球和變化球可以有幾乎相同的球速時,打者根本就很難判斷球的進壘點。雖然曾大英控球不好出了名,但剛才那一顆球精準又銳利,只是來的不是時候

 

 142km」計分版一旁顯示剛才的球速,真的很快!

  我緩緩地跑向大英,想跟他直接說明白算了!但我還沒走到他面前,他就轉過身背對著我,低著頭蹴鬆投手丘上被曬硬的紅土。

「你故意的嗎?」身為長期的隊友及隊長,我必須直截了當地問他。

「我還想問你咧!」

「你就照著我說的去做,我待會兒跟你解釋。」我其實也不想隱瞞,但現在解釋的確不是時候,況且比賽已經拖延了快半小時了。

「嗯,只差一人了。」大英搓著球,看著遠方自言自語。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啊,你不需要正面跟他對決,你可以三振下一位打者啊。」

「不行,不能放棄機會,我已經取得優勢了。」曾大英固執到誰也說不動,已經是沒有辦法判斷是非的地步,實在是令人洩氣。

「你今天已經被他打出三支安打了,你還想三振他?」

「就是因為被打了安打,所以我更不能閃躲!」

「好那接下來,就投直球給他,就用直球對決。」這句話其實有玄機,萬一他沒聽出來,那表示我的反應還不錯。

曾大英沒說什麼,我拍拍他屁股,稍作緩頰後轉身回到本壘板後方,戴上面罩,仔細觀望著徐青峰。

徐青峰也許知情,因為我觀察到前三次他都設定了直球做攻擊,三支安打裡有二支是把球拉到左外野全壘打牆前的二壘安打,加上這回碰上變化球的反應,這看起來不純粹是巧合;但也許他不知道,否則他應該會做揮擊,並且揮空。不管他知不知道,我的目的是希望他可以再一次擊中設定好的直球,甚至一棒把比數追平。否則順著曾大英今天的狀況,除了徐青峰外不會再有得分機會了。雖然說到了第九局,計畫大概也差不多無法進行了,但我還是在作最後的掙扎,九局前與九局後,許多難以掌控的變數竟然同時出現了。

 

  開賽前,大夥兒忙著練球,我還坐在休息室的板凳上安排守備陣容,其實我也不知道今天是誰先發,但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只要這個投手聽從我的佈局,其餘都不算是我的變數。阿坤教練站在場邊,我看他心神不寧的樣子,好像一直在盤算著什麼,我穿好護具裝備,走過去向他確認今天的策略。

「教練」我還沒走到他身邊就先開口。

「噓」阿坤教練把食指堵在鼻頭,用一種假裝鎮定的口吻對著我說:「你是隊長,你知道怎樣做對球隊有幫助。」

「是,我擔心的是畢竟這比賽很多人看

「有人看得出來嗎?」

「沒錯,應該是看不出來。」建凱搖搖頭。

「他們失分不能超過二分,不然就算贏了,積分也會輸給立志中學」阿坤教練希望我們有共識,再三解釋:「上次好不容易贏去年的冠軍立志中學,不要再碰到他們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讓他們晉級。」

我聽了有些放心,原來我們是有共識的,但這件事情目前只是我跟教練的秘密,畢竟太多人知道,傳出去是會毀了集英名聲的。

「昨天曾大英打給我,要求我讓他上場。」教練像是有口無心地補上一句:「我想沒問題吧!」

「曾大英我以為你會讓呂正達先發,畢竟他比較穩定。」

「我有考慮過,不過曾大英控球這麼不穩,搞壞這場比賽應該挺合理的再說,放他坐板凳這麼久,我會覺得沒有盡到責任,還是要給他機會調整回來,不然他的棒球生命可能會提前結束。既然這場比賽無關晉級,那就儘管讓他投吧。」

「我只是擔心他投不出我要他投的球。」我一向要求各種條件都要能掌控,但教練這麼充滿同情地安排,我也不忍心堅持。

「反正他本來就投不準了,哈哈哈。」教練開玩笑地說著。

「好,我會讓他盡量投出適合打者的球」我用拳頭用力揍擊手套內皮,發出波波的聲響來振奮精神。

「我會讓對方看懂我們的暗號」教練將伸手往前一揮「這是盜壘的暗號,哈哈哈。」

我一臉狐疑地看著教練,心想:「會不會太簡單了?」

「這是投好球的暗號,哈哈哈。」教練豎起大拇指,還調皮地轉頭提醒我「別看錯囉。」

 他心情好的時候,開起玩笑來還滿像個幼稚的高中生,我想我必須跟他學點幽默感。

 

我稍作深呼吸,用力向教練點頭後走到另一邊,大英靠在場邊的海綿護欄,手拿著一顆棒球死盯前方看著。

「大英

「你要不要我的簽名球?」

「什麼簽名球?」

「我破三振紀錄的簽名球。」

「別鬧了,我有事跟你說

「今天要和徐青峰正面對決。」

「對,沒錯,正面對決。」大英的回答簡潔有力,我猜他一定迷上某種力量才會這麼乾脆,一旦形成某種信念,他就是固執到不行。

我繼續對他說:「要投直球給徐青峰,我會給你指示,好嗎?」

「我的紫色手套會告訴我該投什麼球。」

他不這麼講我還真不會去注意,那隻紫色手套鮮豔得有點變態,我好佩服他怎麼好意思戴著上去投球。

「不要迷信了,大英聽著,這場比賽很重要仔細看配球,OK?」

「我要打破二十一次三振紀錄!」

「我不管你要投幾次三振,但照我們配合過的暗號走,好嗎?」我再三確認,他知道我是個很謹慎的人,我也懶得再叮嚀。

 

曾大英充滿自信的眼神的確滿能嚇唬打者跟激勵士氣的,但我知道一定是迷信,而這一次迷得更大,竟然以為這次可以打破八年來都沒人挑戰的三振紀錄,也只有瘋子才會去妄想這種奇蹟發生吧!

不過說也奇怪,他竟然不是為了勝投,而是三振紀錄。我猜想這也跟他的宿命思想有關,再加上他有些個人主義,才會讓他表現時好時壞。我記得他曾經跟我說,如果不是重要的比賽,其實他都沒辦法提起勁來投球,他喜歡大場面,喜歡大家需要他的感覺,只有在那些時候,他才有動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另外,他也曾經告訴我他怎樣看待成績這件事。他說要讓人注意,一場球就夠了,一場球的表現就足以讓球探把簽約金送上來,就算弄傷了手也沒關係。這點我是非常不認同的,因為運動員的生命很短,但是在這段短暫的生命中,必須穩定地保持在最佳狀態,不能有所閃失。況且,我真的寧可當個值得信賴卻不怎麼出名的捕手,也不要成棒壇上短暫發亮的巨星。

高中三年來,每場比賽我都穩穩地踏著步伐前進,我不認為高中需要一戰成名,大學還有機會可以慢慢發光發亮,最晚,25歲前都還可以靠著業餘棒球隊來磨練自己,等真正準備好了再前進職棒圈。這是我跟曾大英想法最大的差別,不過也許他會是對的。

至於這場比賽,關鍵在於我們已經擊敗了去年的冠軍立志中學,如果決賽再碰頭一次,或許勝算不大。但目前,的確是我高中三年來最接近冠軍的一次,冠軍賽雖然不能一戰成名,但至少是一輩子的經驗與回憶。用策略性的方式來取得冠軍,雖然有點卑鄙,但為了球隊的成績,我認為這麼做沒有錯。

 

該不該放掉這場比賽,其實我猶豫很久,因為二叔私底下告訴我一些事,我很後悔我聽了。

 

他看準了這場勝負分明的比賽,跟人賭了幾萬元,壓在集英隊贏球。如果我成功的佈局讓對方得分,那幾萬元立刻就賠掉了。

賽前他以為集英中學毫無輸球的可能,更何況自己的姪子就是隊長。從比賽剛開始,我就注意到場邊的他,跟著女兒花花,也就是我堂妹。二叔一臉謹慎,雙手抱胸,一刻都不能放鬆地坐立難安。當時我也還不知情,只以為或許是跟著花花一起為東苑中學加油,而奇怪的是徐青峰也跟我一樣一起注意著場邊,花花的方向。

五局下來,結束了半場,勝負竟未底定,讓整場球的節奏與氣氛的確不太尋常。

 

起初我不敢說出真相,盡量表現出我們已經盡力的樣子。五局下半他又一次來問我,我因為心虛,才用比較積極的戰術讓球隊得了二分,但後來我有點後悔,為什麼我要幫助一個賭客?

 

二叔也不是想像中的好賭人士,只是人一走到了生命邊緣,總是會放手一搏作選擇,說起來,他的遭遇挺值得同情的。

本來他只是個市場青菜中盤商,天還沒亮開車去批貨,摸黑開了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回到市場販售。從產地批來的菜很便宜,到市場容易再抬高些價錢,每月收入還不低。不過就在上個月,嬸嬸突然被診斷腎衰竭,需要長期洗腎,讓二叔終日抑鬱寡歡。我去拜訪過嬸嬸幾次,聽她說一週得洗腎三次,花四個小時躺在病床上,對著電視螢幕轉台又轉台,「連續劇的台詞我都背得好熟。」樂觀的嬸嬸常這麼說。比較讓我恐懼的是,洗腎用的針頭比一般抽血針頭粗了好幾倍,針頭插久了,手肘也自然突出一塊死肉,很不美觀,看了很心酸。二叔比較悲觀,他因為龐大醫療費用變得焦躁,沒念什麼書的他又不懂投資,堂妹花花也還沒出社會賺錢,平常他就只會看棒球,在朋友介紹下認識了簽賭的組頭,才知道簽賭這事做得龐大又多元化,連單純的高中聯賽都可以拿來賭了,還有各種玩法,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也很驚訝,一點點難過。就這樣,二叔把部分的積蓄拿出來壓注,如意算盤是打著我們的球隊,幾個背景複雜的兄弟也再三強調集英中學將「保證晉級」。只是他在押注之前,竟然沒有來問我,等到我們戰術執行到一半了,我才知道這回事。

 

不過也因為集英隊輸球的賠率很高,竟然有一群賭客發瘋似地大把壓注在集英隊輸球,一下子組頭有了壓力。幾個幫派份子為了保住組頭穩賺不賠的地位,開賽前便在場邊一直盯著,準備隨時介入比賽。從比賽一開始,我就注意到觀眾席上站著二、三名不速之客,穿著花襯衫,戴著墨鏡,格格不如地站在啦啦隊旁。

雖然我後來變得傾向贏球,不過贏了那二分後,七局上半東苑中學的後援投手真的很強!他是全隊防禦率最低的投手,只可惜體力不夠先發,只能拿來當後半段的守護救援。但從他上場後,我們是一分未得,也僅出現一隻安打。

 

我知道他跟花花在看台上緊張得很,但我只能盡量不再讓東苑中學得分。只不過,我們的冠軍夢很可能因此變質,對我而言,枝微末節都會成為影響性的決定,我不想再戰立志中學時後悔。我很明白自己一味地過度算計,但當需要遷就現實時,開始又屈服在自己的偏執,我只能理性地重複說服自己是為了球隊好。

 

這場比賽,一開始就注定不會是太單純的內容。

 

 

 

 

九局上半,二人出局,二壘有人,一好一壞,我是徐青峰  ∣

 

投手曾大英跨出左腳的那一刻,我心裡只有設定直球攻擊的念頭,就算是一百五十公里的快速球,也逃不過我的「隧道視野」。

 

一好一壞,我想可以再等待一顆壞球的出現,但是今天我實在摸不透曾大英的配球方式。聽隊友說,他們已經稍微抓到了捕手的暗號,只要從跑壘員或壘指導員的角度觀察,可以猜中對方七成以上的暗號,可是上一次上場打擊時,又不是這麼一回事。這次二壘上的跑者在曾大英後頭暗示著好球,但我還不想揮棒呢,除非我在球數上是領先的狀態,就像剛剛一壞球的時候。

我來不及思考暗號正確的可能性,也不想用眼角餘光偷瞄捕手手勢,我只想相信自己,這一方面,我很有信心。

 

當曾大英的球從十八公尺外疾馳飛來,我保持自己的打擊節奏,反射地踏腳、扭腰、作勢揮棒,但這不代表我認為它是好球,我只是想要跟上曾大英的節奏作攻擊模擬,確認我可以打中每顆我想打的球,即使它是顆壞球。

這次曾大英的球幾乎沒有轉動,而且慢得離譜,並以一種誇張的弧度往本壘進來。接近本壘板時,因為球體不旋轉的關係,冷不防地往下墜落,至少有五十公分吧!我本來就沒打算攻擊,也慶幸我這麼做,因為這顆不到110公里慢速指叉球(註一)完全打亂了我的揮棒節奏,我從來不曉得曾大英會投指叉球。

「波!」球紮實地被捕手接住發出聲響,裁判喊了一聲:「Ball.

我認真地思考,發現以我的攻擊方式可能也打不中它。一是我沒跟上球速,二是變化幅度真的太大了,就算我認真去揮擊,也只是徒然地增加好球一顆,不過這倒是證明了我的選球能力還不錯。

而極端的落差讓球幾乎打到地上彈起來,捕手雙腳跪地用胸部一擋,好讓球沒漏到後方去。這種反應讓我直覺投、捕手間應該是有溝通上的問題,否則捕手不會如此倉皇反應。

 

場邊的加油聲很熱烈,比賽也來到九局下半最後一個出局數,戰況白熱化。這應該是今天最後一次打擊,前三次上場我累積了三支安打,可是我卻是有些後悔,腦海裡反覆在思考這一路來的作為。我向場邊觀眾席一望,花花坐在東苑中學的觀眾席中,當眾人積極為自己的校隊加油時,她卻顯得忐忑不安。

 

花花是我在東苑中學的學妹,從高一開始,她便經常跟著校隊四處看比賽。她喜歡看棒球,但她卻不像其他學校裡頭的女孩子一樣

,盲目地對球員痴迷,就是那種來到一堆都是男性的場合就以為自己很受矚目的稀世尤物,更令人作噁的是濃妝豔抹的打扮來看球,球場成了她們競媚爭豔的舞台。不過花花不同,她很專注在觀察球賽動靜,倒不是像在分析,而是一種很天真的投入,有時候隊友們會起鬨玩起配對遊戲,她只是表現得親切隨和,也不會失態地跟著附和嬉鬧。

我們聊過幾次,在球場邊。我以為她跟我講話會畏畏縮縮,也許是因為我太常遇到類似的狀況,有些學妹不但對學長畢恭畢敬的,而且在喜歡的人面前還要故意表現衿持,放不下她們的氣質包袱,一開始我還覺得這種女生很可愛、關係很曖昧,但當我看到她們在和姊妹淘相處時卻整個變了樣,沒有神秘感,一點都不可愛,甚至有些做作。不過坦白說,這種事情在一群男生中也常發生,初識總像個紳士,但同性友人都瞭解他只是個假惺惺的畜生。我們體育班的學生在校園內總是被「異樣眼光」看待,長期沈浸在球場的掌聲與喝采下,都自以為是小社會裡頭的大明星。說這些,其實只是要強調我不喜歡太假的女生,所以我對花花很有好感,我喜歡她一派自然的行為舉止,讓人不必有相處上的壓力。雖然我是這樣講,但這也是我遇到最困擾的問題。

她,似乎不喜歡球場上叱吒風雲的我。

我自認球技還不錯,算得上同屆打擊者中最受矚目的,從我各方面的打擊數據都可以證明,不過這都得歸功於我有個打職棒的老爸,在他離開職棒後就一直專心地栽培我。

從前他在棒球界的表現起起伏伏,不算是有名的球星,但也不是坐冷板凳的二線球員。有一陣子,黑道簽賭介入,威脅隊上球員要控制比賽勝負,為了生命安全,球員們沒得選擇只好聽話打假球。跟我老爸較好的那幾個球員被說服了,況且只要在球賽中做些小動作就可以拿錢,何必和生命安全過意不去呢?隊上的幾個球員照著做,他們大多跟我老爸一樣,不是球隊的主力,所以表現失常自然沒有人會懷疑,反正本來就會失誤、三振,多一次也不會惹人猜疑。隊友們這麼做,我老爸也就跟著做了,當然,他也算是被金錢誘惑了,雖然這樣很不對,但我是同情他的。

 

  那些黑道份子都會在比賽中到場觀看,很仔細地觀察這些收錢的球員有沒有「盡職」。有一陣子觀眾席上的氣氛很怪,明明自己支持的球隊贏了球,有些人的表情卻不怎麼開心。那次的假球案持續了半年,後來因為有球員感到罪惡才自首,雖然沒把其他人拱出來,可是球迷的眼睛都很雪亮。我老爸也夠衰了,上場機會本來就不多,卻每次上場每次放水,躲不過偵調。那些收來的錢,是他每個月打球薪水的十幾倍,起訴後全都沒了,可怕的是,他跟其他隊友在十年內不可以擔任棒球界的任何工作,想去少棒比賽當個裁判都不行,他後悔得不得了,我真的同情他。

  這些事情發生在我小時候,因為老爸百般叮嚀,幾乎成了我上場的第一守則。他當不成教練,至少可以作自己兒子的培訓員吧!於是我就成了老爸的愛將,唯一的學生,他把自己後半輩子的棒球夢都寄託到我身上了。

 

「有一天,你要很瞭解,為什麼要努力把球打好」老爸某次感慨地對我說:「這條路上你會遇到很多敵人,直到你遇到自己。」

十五歲的我搖搖頭,這太艱深說教了,我盡量把反應降低,或許老爸會知道我不怎麼想聽而停止。

「為自己打球,不是為了別人,記住。」

「我本來就是為了自己打球啊。」我顯然還是不懂老爸為什麼這樣說,很直覺地這麼反應,看來他不會停止這話題。

「你會遇到自己的。」老爸不急著回答他,只留下這句話。

 

  為了把我訓練成他心目中的樣子,成為他的的驕傲,我接受了很多極端的訓練手法,至今偶而想起我都還有點反感,但也不得不感激。他曾仿照古巴少棒球員的訓練方式,讓我空手接滾地球,養成我不怕球的習慣。尤其是在台灣,因為場地的關係總是會有不規則彈跳,就算技術再好的球員,遇上不規則彈跳還是沒輒,不小心就被判定為失誤,所以「不規則彈跳」可以說是台灣棒球界的特產。而老爸就是希望訓練我可以不畏懼強襲滾地球,永遠保持正面擋球,就算是不規則彈跳,還是可以用胸部將球攔住,成為滴水不漏的內野手。這是內野守備的訓練,是古巴人買不起手套才用的方式,我現在對球一點恐懼都沒有,害我全身傷痕卻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我還有一顆假牙是因為被球打斷作的。

不過內野守備並不是我引以為傲的,反倒是我的打擊技巧叫人佩服,這一切也得歸功於老爸的打擊特訓。

小時候,我們住木柵,那時候北二高的快速道路還沒開通,山脈二邊有隧道相通,那些隧道充滿我打擊特訓的回憶。

某天老爸讓我站在隧道口,然後一個人吃力地將發球機推進隧道裡頭,那時隧道沒有燈,我先是看著他慢慢消失在我眼前,接著又拍拍手掌上的灰塵緩步走出,像個變完魔術的大師。隧道因為背光的關係,裡頭陰暗一片,站在隧道外的我根本就看不清楚發球機。老爸就把發球機擺在距離隧道口大約十公尺的地方,然後以十公尺的距離發球到我面前,我必須作極快的身體反應與球路判斷,老爸說這叫做「隧道視野」。

 

「棒球之所以難度高,是因為它需要極高專注力。投手丘到本壘板的距離大約十八公尺,如果是一百四十公里的快速球,從投手手上到本壘版大概只需要零點五秒的時間。職棒球員揮棒最快也需要零點三秒也就是說,判斷一顆球是否可以揮擊,你只有零點二秒的時間」

愛說教的老爸滿嘴理論數據,我覺得他不當體育老師實在太可惜了。

「零點五秒內,你要專注在棒球進壘軌跡,然後跟著路徑做揮擊『隧道視野』就是在培養這樣的專注力。」

我記得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非常想要叫他來打給我看。當父親的人把希望寄託在自己的小孩身上,當他出一張嘴時你真的會想頂嘴。不過我記得我沒有這麼說,因為他示範給我看

 

 老爸站在我們用粉筆畫好的「打擊區」,用平底運動鞋掂著腳尖在地上扭轉測試摩擦力,然後他雙手舉好棒子,架勢十足地擺好姿勢盯著前方,專注地讓自己的視線縮小到眼前這一小塊光區,接著吩咐我去啟動發球機。

我差點看傻了眼,笨頭笨腦地跑進漆黑的隧道裡,跑沒幾步我便放慢步伐,等瞳孔放大,雙手像游泳在前方揮動,直到碰到發球機。不過我還真不知道開關在哪,萬一不小心觸碰到開關砸中我老爸,後果可真是不堪設想,我突然想起社會版上那些逆倫弒父的情節。

「摸到沒?」老爸在外頭亮亮的地方向我一喊。

「有!」我看到發球機的開關,也看到老爸堅毅的眼神:「要開了嗎?」

「開,跑過來!」老爸不想分心,用最簡短的方式回答我。

愣,愣,愣,愣,愣……

發球機開始運轉,我像是點了鞭炮的小孩,慌張地往外頭跑,老爸沒看我一眼,盯著前方。

 

- 鏗!

我不敢相信,不到二秒鐘的時間已經完成了一球的打擊,我還來不及問話

- 鏗!

發球機以三秒鐘的間隔發球,規律又強勁。聽擊球的聲響,可以感受到擊球點並不是很確實,但沒有一球漏掉或擦到棒緣往後飛,我就這樣看了二十幾球,我老爸累得大喘。

「換你來。」

 

愣,愣,愣,愣

發球機還是一直運轉作響,我抓準發球的空檔站在老爸剛才站的位置,一抬起頭眼前是一面黑,我根本不奢求可以打到球,甚至想先閃躲它。

「看得到發球機嗎?」我老爸憋住一口氣問我,接著喘。

「看不到。」我簡直腳軟,要不是剛才親眼見正,我根本就不信這一套,他肯定是從漫畫裡看來的訓練方法。

 

- 波。

 我閃躲了一下,球打中後方的軟墊,我沒有站回去,繼續觀察下一顆球。

 

- 波。

我確定了棒球進壘的角度,然後雙腳踏回剛才的位置,一聽見機器手臂甩動的聲音,我專注揮擊…

 

- 波。

第一球我當然沒揮中。

我趕緊收回姿勢,蹲低,掂腳,聽著機器甩臂聲響

 

- 砊。

沒有擊中球心,但至少跟上速度了,擊中球是遲早的事。

只不過這樣子只能跟上速度,充其量只是提早揮棒跟縮短打擊動作,還是沒達成隧道視野的技巧。

「等一下。」父親氣喘吁吁地往暗處跑去,不一會兒轟愣愣的機器聲戞然靜止,然後是鐵器被拖在地上尖銳刺耳的聲音。

 

「我拉後面點。」我老爸小碎步跑出走出隧道,好像異次元訪客一樣走來,發球機開始運轉,他接著說:「拉遠點如果是一百四十公里的快速球,看起來大概會像一百六十公里

 

- 波。

我放過發球機投來的球,聽著老爸說話,不過有些不解為何又往後了一些。

「還是很近啊。」

「一百六十公里已經是人類極限了你這輩子不會遇到能投出這麼快球速的投手就算有,那也都是直球罷了!這樣訓練能適應的話,就夠了

 

反正他的意思大概也是在炫耀他可以打到一百六十公里以上的速球,就是不著痕跡地賣弄自己,這招很厲害,哈哈。

當天我大概花了三十分鐘,慢慢地抓到時間差,然後有幾球可以擊中球心,但揮空在所難免。等到我準備要開使用正常的揮擊速度與動作時,我的手掌心已經冒出水泡,白裡透紅,我很變態地壓這些水泡,像在擠壓氣泡袋的那種觸感。我說過我連球都不怕了,這真的不算什麼。總之,那天因為起水泡的關係沒辦法繼續跟球,練習大概只持續了一小時,隔天那些水泡全縮成死硬的繭,壓起來又是另一種快感。

 

就這樣,國中時期一週一次的隧道視野訓練讓我快就從校隊中脫穎而出,受到其他學校的注意。我是對投手的每一顆球都能精準判斷,即使是變化球,都可以跟著球進本壘的最後一刻才揮棒,鮮少揮棒落空。隧道視野學到的,並不是只有精準的判斷,還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調整自我的心態。我有點瞭解我老爸說我會遇到自己這件事,那些練習時屢次揮空的挫折感,只有經歷過才能體會,你永遠無法想像什麼時候會離成功更進一步。我有時甚至覺得,我可以在場上有這麼穩定的表現,大概都是因為這些過去。

 

這一路順遂,只差還沒當上國手。而精湛的球技所帶來的附加價值,就是讓我在東苑高中裡成為女生注目的焦點,這點倒是挺能滿足我的虛榮心。只是我一直不瞭解,為什麼我接近花花的過程卻如此辛苦?

 

高二跟著學長打進冠軍戰,那是第一次見到花花。她跟著學校的啦啦隊搭車到嘉義看球。坐在人群裡,她秀氣的臉龐跟笑容非常顯眼,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會記住她。為了在她面前表現,我像吃了禁藥似地在比賽中打出三支全壘打,讓東苑高中以八比七一分之差擊敗立志中學,一戰成名。賽後我獲選MVP(最有價值球員),二十幾個學妹跑來場邊跟我要簽名,我感覺自己像職棒明星。當我正拿球為其中一個學妹簽名時,花花正好要離開。要不是她身旁的朋友提醒,她甚至也不會注意我一眼。當下我們四目相對時,她禮貌性地對我微笑,然後我瞥著眼神看她從面前離開,跟身旁的人有說有笑,我突然沒什麼信心,不那麼敢主動地去靠近她。

後來有幾次在學校碰頭,她就像不認識我的路人,當她身邊完全沒有人跟著時,也幾乎不會注意到我是誰,應該說她根本不在乎我是誰,但我相信她認識我,因為我是東苑中學的主力球員,她如果關心棒球隊,她應該要知道。

而我們第一次有對話,是在學校園遊會時,我帶著以前的國中同學一起閒逛,正好就撞見花花跟著女同學在棒球九宮格的攤位前玩著,她很努力地投擲七公尺外的九宮格數字板,有幾球甚至投歪擊中別人的數字板,她吐吐舌頭,一副可愛模樣,我看得出神。她身邊的那位女同學又認出我,興奮地要我幫她們丟剩下來的五顆球,因為只要打下六塊數字板就可以拿到史努比的大型絨毛娃娃,她們只擊中一塊數字板,也就是說我必須百分之百的命中率。原本想逃開的我卻被國中同學拱出來丟球,他們知道我是校隊的風雲人物,但他們忽略了我並不是投手。我半推半就地站到攤位前,花花把剩下來用綠色簍空塑膠盒裝著的五顆棒球拿給我。

「學長,加油!」

花花眼神中充滿期待,笑容一直是那樣燦爛可掬,我要是多看幾秒,真的是會沒辦法投球。

我拿起棒球看看前方的目標,感覺上真的不難,七公尺的距離還不到壘包間距的一半,其實我也有想過,如果五球都沒投中的話,我就自己花錢重來一次,替花花拿到史努比,這實在太刻意獻殷勤了!

不過接下來我一塊一塊地把數字板打下來,連著五顆球都擊中目標,周圍的人簡直像瘋子一樣,跟著數字板落地狂聲歡呼,越來越大聲。那擺攤位的學生表情尷尬地把史努比搬出來,看起來很不甘心,但又得向顧客說聲謝謝,尷尬極了。而花花是一臉不可置信,雙手摀在嘴前,瞪大眼睛看著我把史努比交給她。

「真的可以給我嗎?」她充滿期待興奮。

「嗯。」我點點頭,戰戰兢兢地回答:「我不需要這個啦,哈哈。」

我的反應比剛才的學生還要尷尬,而且還有點假,其實我心底的潛台詞是:「可以用它跟妳換一次約會嗎?」當然我不會這麼直截了當地這樣要求,不過大概是這樣意思,可是又不知道該怎樣說,所以很尷尬。

我故作鎮定地跟花花道別,假裝是要陪朋友先離開了現場,瀟灑到我自己覺得有點後悔。

花花興奮的樣子完全不像是前陣子在學校忽略我走過的那個人,我邊離開邊回想剛才的情景,反省應該說而沒說的話。我的國中同學則是一直在打聽花花是誰,他們覺得花花正翻了,當然我還是裝作很鎮定,一五一十告訴他們。就算他們要追,敵暗我明,況且我一定也累積了超大好印象,哈哈。

 

在那之後,我們在學校碰面就慢慢增加了對話的內容,一開始都只能不著邊際地亂聊,有時候我會故意試探性地問她,瞭解她對我是否有好感。不知道她是笨還是故意迂迴,很會四兩撥千金地轉移話題,我總覺得像是被投手投了一顆一顆好球,沒什麼優勢在。除了園遊會的九宮格,我好像一點發揮的空間都沒有,突然覺得我一旦離開棒球場,少了那種被擁戴的感覺,信心就都不知道哪兒了。也因為練球的關係,我功課不算好,有幾次到學校K書中心去跟花花「不期而遇」,我真的是一點靠近的方法都沒有,深怕自己像個臨時抱佛腳的笨學生,打擾她作功課。雖然靠得很近,但關係還是很遠,有形無形的差距,令人無奈。

 

在今年情人節,我下課後跟著她,沒想到她一路走到K書中心,因此我大膽猜測她沒有男朋友,而且有點宅,不過我好喜歡。我坐在她後方無心亂翻書,突然不知哪來的念頭,我竟開始拿起筆寫信,想寫一封告白情書給她。一開始我沒想太多,反正寫了不交出去也不會改變什麼事,就當作日記吧。洋洋灑灑地寫了三頁,大概是這一年多認識她的經過跟對她的感覺,然後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欣賞自己的情書,感覺自己文筆還不算差到不能寫信。我抬起頭,看見花花竟然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像個小孩子。K書中心沒什麼人,我突然想到一個爛招,然後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畏懼的心情,慢慢地走到花花身邊,把那封信丟到花花的手提袋裡,左右張望是否有人注意到我,然後用競走的方式,無聲無息地溜回自己的座位,趁她還沒醒來之前收拾好我的書本離開。

 

回家的路上,我開始後悔剛才傻乎乎的勇氣,也不斷地為下次的相遇對白作準備。

隔天我們在學校內相遇,她看起來沒什麼反應,我也不敢開口問起情書的事。有時候當你害怕一個未知的結果時,你寧可不作那個主動攤牌的人。所以我也裝作沒事,只有試探性跟她不著邊際地聊,像是「妳昨天晚上有去哪裡嗎?」之類的問題,我是一點都不敢提起,然後那個結果也就一直懸在心裡,不知道是她不願意回答,還是她還沒準備回答,但我又像是被投手投出好球,準備被三振掉,我悲觀地為這石沈大海的告白感到自卑,好像間接被拒絕了。在那之後,我們很少碰面,因為我刻意地迴避掉,我藉著球場的表現找回自己的信心,贏得喝采。我不斷地創造紀錄,爭取注目。

 

有時候人也很怪,總是為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感到困擾。

 

回到球場,我知道我擁有很多,可是我終究困擾著自己缺了一樣。她悶悶地看我打擊,我悶悶地打出安打。直到七局下半我擊出第三支安打時,我才聽說她父親賭了錢這件事,我才明白她的表情,我的安打像是被她討厭了。

 

結束了這些回憶片段,曾大英冷不防地飆出一顆快速直球,我急速地反應把球推到右外野方向,越過全壘打牆,但是顆界外球。計分板的電子測速表顯示出151公里,全場一片嘩然,一時我也分不清是因為大英的快速球還是我的界外球。

 

 

 

九局下半,二人出局,二壘有人,二好二壞 ∣

 

八局上,九局上,在三壘防守時青峰就不停地思考,他知道一定還有一次打擊機會,他恨不得上場時壘上無人。習慣當英雄的他,這次一點都不想要有機會決定局勢,或許是因為未知的結果,讓他不願積極進攻。落後二分的尷尬局勢,他很有可能用一支全壘打扳平比數,他第一次打從心底希望命運不是掌控在自己手上。

 

這個打席次僵持了很久,二好二壞,大英對於被打出去的界外飛球心有餘悸,畢竟那顆是他拿手的快速直球,他懷疑李老師的建議,他開始想要作一次自己的決定,甚至看那紫色手套有些礙眼。

 

建凱已經準備好暗號,五指在胯下比劃,最後伸出靠左腿內側的食指,意思是直球對決。大英半信半疑,但如果直球讓青峰三振出局,那麼奪勝的姿態將更完美;如果是壞球,其實還不會有結果,可以等到下一球再拼出勝負,更何況,如果騙到青峰,也有可能三振出局。總而言之,這一球不必急著投出好球,大英充滿猜疑地看著建凱的指示。

 

Ball!」主審突然間喊出壞球的判決,建凱、青峰頓時傻眼,計分板上的壞球數再加一顆。原來是因為大英投球間隔拖太久,規則上記壞球一個,變成二好三壞,青峰老神在在地接受規則的餽贈,二邊休息室的教練差點要走進場內作確認,不過都還是沈住氣了。

這下大英沒有多餘思考的空間,勝負取決一球之差。日文中的「一球懸命」,意指身在人群中,隨時都要準備好當英雄的準備,因為決定成敗的關鍵,都只是一顆球的距離。他這麼樣告訴自己,就算韌帶斷掉也都要靠意志力撐到最後,不能放棄過程中的每個機會。

但為什麼建凱這麼執意要他投好球呢?保送青峰上一壘,形成強迫進壘的狀態更易於防守,不是也很好?下一棒是第五棒李育淂,前三次打擊有二次被大英三振,只有一次僥倖打出內野滾地球,但還是被刺殺在一壘之前。如果保送青峰來應付育淂,豈不輕鬆許多?按照建凱精明的腦袋,顯然是反向思考,建凱的確是想讓青峰擊出安打所以才要大英投直球,一切都是他算計好的佈局,大英怎麼能讓三振機會交給這種人決定?

 

二邊都開始鼓譟起來,啦啦隊的口號比場上的暗鬥來得直接,理性說起來,一分鐘後很多事情就會改變了。

 

「徐青峰啊!徐青峰!」、「全壘打啊、全壘打」。東苑中學帶頭的的啦啦隊長拿著擴音器嘶吼著。

「曾大英啊!曾大英!」、「三振他啊、三振他」。集英中學不甘示弱,跟在東苑的口號後接著喊。

 

其實保送青峰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大英就不相信下一棒的李育淂可以一棒風雲變色,更何況他今天打擊率是零,數字會說話才是。只是頑固的迷信心理作祟,認為保送青峰是一種逃避,是一種不完美。要正面對決,還是閃躲,以青峰「隧道視野」般的選球能力,現在只能投好球或壞球,絕對沒有中間的答案。大英看著紫色手套,決定自己掌控命運。

 

建凱的憂心變得毫無來由,原是可以掌控局勢的角色,現在卻無從選擇。他也不想再針對現況算計,或許好好地觀察這場比賽的過程,會是更大的收穫,決賽的事,暫且擱一旁吧!二叔家裡的事,應該給眼前的二人決定,這麼一想壓力好像也因此少了許多。

 

青峰沒想過揮棒與否成了難題,他有極度自信可以應付曾大英投過來的球,就算不是安打,也不致於被三振。隊友們聲稱識破了對方的暗號,若非二壘上的跑壘員前幾次正確指示,青峰也許就沒有今天百分百的攻擊率。

 

「如果暗號沒錯的話,這應該也是顆直球。」他心裡頭這麼想,千萬思緒只剩這條,如此專注。累積這麼驚人的打擊數據不應該毀在這一刻,他很清楚地瞭解到父親說的那些話:「是為了挑戰,挑戰『自己』的能耐。」

 

大英振臂一甩,自然地一聲吆喝。球像飛彈一樣從十八公尺外的投手丘射過來,縫線劇烈旋轉,青峰猜想是顆直球,而且幾乎相同位置,建凱也這麼想。

 

青峰身體內縮,振臂一揮,球繼續往內側旋轉,來不及收棒,已經完成了揮擊,向內急轉的伸卡球(註二)完全騙中徐青峰,揮空的棒子還懸在一半就知不妙。這是大英面對青峰這次打席投出的第四種球路,冷不防地往打者內側鑽進,連隧道視野都沒跟上,揮空三振。

 

揮空的那一秒,觀眾席上集英高中的啦啦隊拋下彩帶,幾近瘋狂地站起來喝采,慶賀的是大英打破了八年來的紀錄,甚至追平了日本甲子園的投手紀錄。李老師建議用他擅長的球路,但他選擇用變化球,一股自信的意志力三振徐青峰。但青峰是故意揮空還是沒跟上伸卡球,不得而知。

 

當球轉進打者內側,建凱毫無防備,只是急著用左腳橫移跪地接補,他甚至以為是顆往外角轉出去的滑球,沒道理擋不下來。但伸卡球卻是不照預期的往內切入,建凱的球套只碰到球,小腿幾乎是貼倒在地上,並沒有確實地接補,讓球擦過手套往後頭滾去。

 

青峰揮空,裁判並沒有立刻判定出局,瞬息萬變的賽事未結。他一見捕手漏球,立刻做出不死三振的判決,示意打者自由進壘。二壘的跑壘員最進入狀況,甚至早有預備,當建凱的手套一漏球他立刻拔腿就跑,雖然不是代表追平分(註三),但至少比分上不要被剃光頭,這是面子問題。

建凱的二叔志家在場邊看到心臟快跳出來,他還知道不死三振這玩意兒,希望險些沒破滅。方才拋出彩帶的啦啦隊長站著說不出話,死盯著場上探個究竟,一陣風雲變色讓「完封」的期待變成「不要輸球就好」的期待。青峰揮空後卻也記得要進壘,沒時間去想如何錯過大英的伸卡球。

 

球滾到本壘後方的牆邊,建凱穿著全副護具蹣跚奔跑,已經忘記放水這件事了。二壘跑壘員速度驚人,加上提前離壘,這時已經踏過三壘壘包往本壘衝刺,青峰也快上了一壘,東苑中學的觀眾席又是一片沸騰!

建凱看準了球滾動的落點,伸手就抓,身體重心還來不及抓穩就急著傳球,他表演了一身空中扭腰,球是傳出去了,但人也往後跌倒。大英雖然很氣這麼荒謬的漏接,但一驚覺比賽進行中,反射性地已在本壘補位,蹲在本壘前擋住跑壘員進壘。建凱傳來的球強勁準確,大英雙手穩穩地接球,彎腰,帶著手套往下一甩,企圖觸殺。跑壘員很技巧性地閃躲,閃過了大英的手套,另一隻看不見的手從大英身旁伸進去找本壘板,撞出一片煙塵瀰漫,所有人的目光轉向主審。

 

Safe!」主審雙手一攤,決定性地大喊安全回壘,東苑中學得到全場比賽的第一分,只差一分落後。這打席經過了五分鐘,依舊是二人出局,「棒球是圓的」說的就是這番道理,永遠都有機會。

大英反應很快,一確定跑壘員得分,他立刻注意到青峰,青峰竟然往二壘推進!

 

當青峰揮空的那一刻,那真的不是自己決定的命運,他心底並不想忍受被三振的恥辱,就算因此害了花花一家人又如何?這是他找尋自信的空間,他還是必須自私地保護自己。只是大英的變化球實在來得突然,讓他揮了空。

建凱以為大英球路僅止於此,精打細算終究沒能控制局面,擺盪在二邊,最後卻都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結果。算計輸給了偶然,那不如一開始就讓命運自己做出選擇。

 

青峰知道還有機會往二壘跑,不放棄任何贏球的機會。他還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打擊表現可能埋沒於球隊的落敗,他拼命往前衝,腦海裡瞬間閃過花花不快樂的臉,但他想掌控自己的命運,他拼命往前衝。

二壘手已經站在壘包上準備,游擊手也在後方避免大英暴傳時補位。得分的跑壘員灰頭土臉撲倒在地,眼神不忘關切往二壘衝,代表追平分的青峰,他身子幾乎就要前撲下去了,只有大約三公尺的距離。

以建凱的臂力,心想大概也來不及了,但傳球的是大英,球速可以飆到一百五十公里,又快又準。身體雖然疲累,但最後的意志就賭在這一刻。

 

二壘手蹲低,手套擺在青峰的進壘點,擺明就是要在這個位置觸殺他,大英神力之臂也真的把球送到這個位置。

接球,手套順勢用力地往後觸碰撲壘的徐青峰,又是一片煙塵瀰漫,焦點在二壘審身上。

 

Out!」二壘審用力地將拳頭往前一揮,關鍵性的判決特別用力,展示著他掌握生殺大權的權力。

集英中學的啦啦隊又叫又跳又歡呼,加油棒在人群中瘋狂抖動,拉弓,擁抱,加油區上演著歡欣鼓舞的戲碼。有一排人舉起標語:「不敗集英,晉級冠軍!」

 

最先鬆口氣的是花花跟父親志家,當然,在地下操盤的組頭也很開心得不得了。

當隊友們瘋狂歡呼時,大英心有餘悸地回想剛才那次傳球,也總算鬆了一口氣。建凱拍拍大英的肩膀,對他的表現感驕傲,雖然他是個不聽話的投手。回想過去九局的片段,建凱只覺頭疼,原來盤算半天,一切回到原點,只是過程不同。

 

雙方球員站本壘二側列隊,大會報告:「集英中學投手以二十二次三振刷新高中聯賽紀錄」全場一片歡聲雷動,大英謙遜地脫帽向集英中學的加油區致謝。在裁判宣布比賽結果集英中學以二比一擊敗東苑中學後,雙方球員互相脫帽致謝,英雄惜英雄般地握手。

在輪著向對手、大會、觀眾致謝過程中,徐青峰大概是最不甘心的角色,他很努力地完成最後一次打擊,但卻不是想要的結果。她看見花花在觀眾席上笑了,這個用出局換來的畫面,似乎有些諷刺。

 

「我們恭喜獲得單場最有價值球員的集英隊中學投手曾大英」大會透過廣播宣布單場MVP得主,全場跟著歡聲雷動,曾大英在觀眾的歡呼聲中從休息室跑出來,像個野孩子活蹦亂跳,一點也不謙遜地跑向場中央的頒獎台。大會再次地說明得獎原因:「曾大英完投九局,只被擊出五支安打,責失一分,並以二十二次三振打破高中聯賽紀錄」曾大英覺得一切都值得了,他等了三年,總算在高中生涯最後一次聯賽中打破紀錄,未來的冠軍賽,或許還有機會他還記得要偷瞄觀眾席,是否有球探注意著他。

大英站在頒獎台哽咽到說不出話,很被自己感動:「謝謝大家總之,謝謝大家,還有老搭檔捕手,建凱

「放屁!」建凱在休息室聽到這番話,直覺在心裡這般獨白。但想想,他的確很認真在幫大英配球,雖然大英今天是隻難以駕馭的脫野馬,但若是沒有建凱的配球,除了徐青峰之外的打者也不太可能被大英三振,建凱的確居功厥偉,自己想著想著,都臉紅起來。 

可是,比賽結果呢?東苑中學是否晉級了?

 

「這場比賽讓我更相信自己了!」大英拿著麥克風,脖子上套著花圈,接著說:「謝謝大家。」觀眾以熱烈的掌聲回饋,東苑中學的加油區一片沈默地看著對手歡慶勝利,球場上總是一家歡樂一家愁。

 

「大會報告,東苑中學累積六勝二敗,與立志中學並列第二,但由於累積得分二十五分,立志中學累積得分二十四分,因此本次北區預賽將由集英中學與東苑中學晉級,希望總決賽中可以再次讓觀眾看到這麼精彩的對決組合」這次換東苑中學的啦啦隊瘋狂地歡呼起來,好像贏球了一樣,當然花花與父親還是很開心,終於也跟著啦啦隊歡呼起來了。

建凱一開始也沒算計到,在勝場數相同的條件下,東苑中學是可以靠得分來獲得晉級的。若是東苑中學九局下沒有得那一分,在得分相同的條件下將繼續比較失分數。即使東苑中學這場比賽只失掉二分,但總失分數三十一分肯定輸給立志中學的二十九分。建凱回想六局上得到的那二分,其實就已經快要把東苑中學踢出決賽外了,還真是幸虧大英投了個伸卡球讓他漏接,他好慶幸這次失誤

 

當大會宣布東苑中學晉級後,青峰感激地看著球場,方才激烈廝殺的紅土上,他還記得怎樣被觸殺在二壘前。摩擦撕破的護腕下,劃出幾條紅疤。照著父親的告誡,不管最後的結果如何,其實應該都是可喜的,至少他也盡力了。

在出局的那一刻,他彷彿遇見了自己。

 

青峰一時興起,走到對方休息室去,向曾大英握手致謝。

「恭喜。」

「謝謝。」

「下次交手也要記得戴紫色手套。」

「我想我不會了吧

「不迷信了嗎?」

「我不是迷信,只是我一直都不相信自己。」

青峰會心一笑,球場上也沒有永遠的朋友與敵人,他真的很希望下次還有機會較量一番,至少他可以誠實地面對大英的三顆好球。

「可以在最後一年有機會跟你交手,很值得!」

大英對他笑了笑,他心裡頭也是這麼想,拍了拍青峰肩膀,期待再次對決。

 

球場上的人慢慢離去,大英在出口接受平面媒體採訪,花花站在棒球隊的巴士旁,與啦啦隊一起歡送他們上車。雖然輸球了,雖然被三振二十二次,但自己學校的觀眾仍然力挺到底。球賽很精彩,結局還算皆大歡喜。

 

青峰走向巴士,他看見人群中的花花,逆著午後斜斜的光燦爛笑著。

「謝謝你。」花花主動向青峰道謝,讓青峰不知怎麼反應。

「謝謝我什麼?」青峰明知故問,但又不忍心戳破。

「也沒什麼總之謝謝你。」

花花順勢隱瞞這件事,但心中充滿感謝,二人在巴士旁,加油隊的學妹們尖叫不停,當然少不了來要青峰簽名球的學妹。現在也許還不值錢,但過幾年他若成了職棒明星,也一定是高價收藏品之一。

青峰並沒有生怯地離開花花面前,硬是賴在原地幫學妹簽名,這次的他有了較多勇氣來面對花花。

「我之前給妳的信」青峰低著頭簽名,膽怯而試探性地口吻問起花花:「妳有看嗎?」

「信?什麼信?」花花一臉疑惑,甚至沒有一點回想的表情,看來她記憶中不曾發生過這件事,甚至類似的事。

「喔沒有啦當我沒說。」

 

完成了四顆簽名球。「謝謝。」一旁的學妹們開心地離開,興奮又羞澀地道謝。

青峰拎著運動背包,跟花花對站在面前,如果那封信會讓花花對他造成任何負面觀感,讓他寧可沒這回事,他還是習慣不主動攤牌。

至少現在的狀態還可以得到花花一句謝謝,這一次不是好球。

「學長,之後上大學會繼續打球吧?」

「喔,這當然,最好是有大聯盟的球探可以找我去美國。」

「哇,好厲害喔,去美國耶!」

「沒有啦,又還沒有球隊看中我。」

「一定可以的,學長這麼厲害。」

原來花花一直就很欣賞青峰的表現,至少這句話不讓青峰誤以為安打惹人厭。不過也慶幸最後的揮擊對得起自己。他盡全力揮擊,盡全力上壘,不管結果如何,這終究是他找尋自信的天空。

「就算那是安打,應該也不會被花花討厭吧」他慶幸自己終究是盡力了,心裡這麼想著:「如果是安打就更好了

「那我上車了,有空來看我們練習喔。」

「好,再見。」

青峰詞窮地這般結尾,他要求真的不多,只要讓他覺得關係拉近了,他也就滿足了。他在上車前為最後一位學妹簽名,然後背著大大的運動背包轉身上車,突然花花的父親志家走了過來。

「徐青峰,這是你寫的吧?」志家拿著三張信紙,半攤開的狀態拿在手上。

「這」青峰停住腳步,驚覺那三張丟在花花手提包裡頭的情書。正當他伸手去拿,志家立刻縮手收回信紙。

「字要練一下喔。」志家打趣地說著:「我幫你轉交。」

花花收下父親手上的信紙,正要把折頁翻開來,青峰表情尷尬地伸手阻擋。

「等一下!」青峰吞吞吐吐地說:「妳回去再看吧!」

 

志家在一旁賊笑,只有花花一臉疑惑。青峰簡單地向二人道別,慌張地向啦啦隊點點頭,立刻上車,擠過狹窄的巴士走道。

「徐青峰很紅喔。」坐著的隊友一旁調侃,害得青峰竟然臉紅了。

他坐在靠群眾的那排座椅,花花還在視線內與他對望,再一次道別。他看著花花與父親轉身離開,沒有當下打開情書,他總算小鬆一口氣。他終究沒有說出什麼噁心的話,但至少確定還不會被三振出局。

他躺在椅背上,沒想到這件事比打球還難應付。

 

花花與父親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這一刻,總算是不必苛求向前衝的勇氣了。」青峰心想。

 

 

 

 

 

 

 

註一:指叉球據說是二零年代的大聯盟投手Dave Keefe所發明,因為Dave Keefe在小時候發生意外,導致中指斷掉,所以自然而然使用食指及無名指夾球。出手時運用這兩根手指內側的力量將球送出,因旋轉產生的向上作用力較快速球小,接近本壘時又因重力下墜,可破壞打者揮棒節奏。日本人更把指叉球稱為「二十世紀最後的魔球」。

 

註二:伸卡球又稱「沈球」,是將中指及食指叉開,在投出時不旋轉手腕,讓球從中指和食指之間飛出,而食指對球的施力稍大於中指,並且將手臂與手掌由胸部前方往外旋,逆轉手腕動作。在接近本壘板時,球體會向右打者內角、左打者外角轉彎、落下。

 

註三:棒球比賽中,打者與跑壘員都有機會因全壘打或其他方式返回本壘得分,若該球員回本壘所代表之得分數與對方相同時,稱為追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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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andy32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